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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六章 魂祭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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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阿黎!”淩燁看清她的口型,趕到一股血氣自胸口沖上喉頭,一陣陣的腥甜。

迷妄之海,碩大的法陣結界之中,只孤零零地剩下她一個人。

她緩緩站起身,垂下眼來,懸立在滾滾的濁浪煞氣之上,一身素色的廣袖長裙上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色,披散著長發,面上無悲無喜,眼中,一片靜寂。

“阿黎!”淩燁雙手扶著結界,無論如何運力都無法穿過:“阿黎!阿黎!你出來!出來!”

她似是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一般,仍舊靜靜地懸在那裏,甚至沒有看他一眼。

淩燁心頭湧起無盡的不詳之感,胸中鼓脹的恐慌無論如何都無法壓制。他眼中一厲,手中重新開始掐訣,被趕到的蒼津和葉紅綾一把扯開,身後,是廷逸高聲的喝止:“你以為你有多少血可以用來施術!你這個……”

葉紅綾雖然也氣淩燁行為,卻因鮮少見廷逸如此疾言厲色,一時有些楞楞的。

倒是另一旁的蒼津,當機立斷一掌拍散了經脈受損的淩燁好容易聚起的仙力。

這時,法陣結界裏的她有了動靜。

懸立在半空濁浪之上的她閉上眼仰起頭,周身突然漫起腥紅的血霧,長裙迅速被血色染透,凝出的血順著衣角裙擺滴落,腳下瞬間暴起濃郁的紫金色光芒,穿透滾滾的濁浪煞氣,甚至穿過了龍族結成的法陣結界,將陰翳許久的迷妄之海一方天地,映得極為明亮。她緊閉雙眼,眉頭卻擰得極緊,身體輕輕地抖動著,眼角,鼻孔,耳朵和嘴角都開始向外流血。隔得如此遠,隔著一層任誰都無法穿過的結界,迷妄之海的諸人卻都仿佛能夠聽到她身上骨肌碎裂的聲響!

“阿黎!阿黎!”淩燁拼命地想向她沖過去,盡管無法越過結界,卻仍是被蒼津緊緊拉扯住。“放開!”他高聲怒吼,有些沙啞的嗓音卻令人不由得心頭一顫。

法陣結界之內,她身周的血霧愈來愈濃,周身經脈骨骼一寸寸碎裂的瘆人聲響之中,她一聲不吭。濃郁的血霧中帶著紫金色的流光,與腳下愈發明亮光芒交相呼應。

整片迷妄之海都顫動起來,同先前的顫抖不同,這一回那從中心散發而出的,極為純正的清氣和磅礴浩渺的力量,不曾讓人覺得恐懼絕望,卻又讓迷妄之海此地的仙魔不由自主地臣服膜拜。

淩燁心頭巨震,眼前的情景,與曾在雷鳴海上,罔塵境中見過的幻象,何其相似!

他曾以為那是過去,如今在雪域幻境裏看過另一個幻象,直到此刻,他才終於不能再自欺欺人。

罔塵境中的機緣,原來竟是窺探未來!

“阿黎!”

遠古的神力從迷妄之海的中心源源不斷地擴散開,趁著眾人多少受了影響的片刻功夫,他終於掙脫蒼津和葉紅綾的鉗制,然而沖到結界面前,卻發現自己仍是無法穿透。淩燁猛地嘔出一口鮮血,血滴順著半透明的結界滑下,他只覺得眼前已經一片血紅模糊:

“阿黎!停下!停下!”

他經脈幾度受損,甚至已經經不起靈力的傳輸,除了一下一下地捶打結界高聲呼喊……原來,他是這樣的渺小無力。

濃郁的血霧的在臨界之時化作沖天而起的血紅色火焰,將她整個人淹沒,她腳下的紫金色光芒也隨之沖天而起,越過此刻已是搖搖欲墜的法陣結界,直沖雲霄,整片天際,都是刺目的金光!

“阿黎!不要!”

火焰愈燒愈烈,迷妄之海劇烈地抖動起來,有兩股無匹的力量,正在深處糾纏。

迷妄之海邊上,近前一些修為稍差的仙魔登時忍不住這樣的震蕩,口吐鮮血地倒地掙紮。

淩燁靠在結界邊上,離得最近,被隱隱透出的力量猛地彈開,若無蒼津在半空中擋了一下,便不止加重傷勢。

廷逸臉色蒼白,卻硬是攔住了要將他送往後方的葉紅綾。蒼津扶著跪倒在地的淩燁,想了想,也沒有離開。

淩燁已經無力起身,卻滿眼血絲地瞪著法陣結界之內。

龍族眾人結成的法陣只能勉強再撐上片刻,主陣的清歌嘴角全是強逼仙力湧出的鮮血。她臉上全是濕涼的淚水,卻不敢絲毫分神,甚至不敢多看結界之中最後一眼……

迷妄之海此岸,一步未動過的瓊華島諸人,燃盡最後一些藥劑,由瑤歌帶領,上前幾步,噗通地向法陣結界的半空跪下,齊聲高呼——

“瓊華島眾弟子,恭送師尊!”

“恭送島主!”

餘音仍在迷妄之海的上空回響,瑤歌帶著長歌,寧歌,雪歌,芳歌和眾多外圍弟子,直直地跪在地上,眼睜睜地看著結界內的半空中,包住她的火光愈燒愈烈。

法陣結界終於轟然碎裂,迷妄之海邊上的龍族一個個紛紛撐著最後一點力氣遠離,清歌也終於止不住跪倒在地,噴出一口鮮血。

結界碎裂,濁煞之氣卻沒能溢出,在一片火光和紫金色的強光之中掙紮。

淩燁強撐著斷了幾處骨骼的身體,掰開蒼津的攥著他的手。

蒼津楞了楞,到底松開了他。

他已經無法站立,用手掌撐著地面,往那火光沖天之處挪移。

一瞬間,整片天地都安靜了下來。

迷妄之海劇烈的震顫停了下來,那兩股幾乎毀天滅地的力量一齊消弭。眼前的烈火和強光,似乎蕩了一下,而後慢慢開始消散。

天邊傳來陣陣悲鳴長嘯,天空驟降大雨。

神歿。天地同哀。

淩燁渾身冷得發抖,他不知哪裏再來的力氣佝僂著身體站起,跌跌撞撞地向尚未散盡的光芒中心而去。

誰都沒有再攔他。

渾身無力,使不出仙術,無法禦風,他在地面上好容易走到她曾立身的腳下,在他伸手觸碰之時,最後一縷金光消退,眼前,手中,空無一物。

他的眼前,曾是濁浪滾滾的迷妄之海中心的腳下,竟是已經生出一層嫩綠青草的地面。

不遠處,短短的草葉之中,靜靜地躺著兩樣東西。

一柄寒玉質地流動七彩瑩光的長劍,一枚大紅色錦繩編制而成的同心結。

長劍和同心結上,縈繞著最後一絲即將散盡的紫金色神力。

最後一刻,她只分出神力,保住了這兩樣而已。

他的耳中已經沒有了任何聲響。雨幕之下,長劍旁的那一枚同心結的大紅色,居然這樣刺眼。

跌倒在同心結旁,他甚至沒有力氣撐著自己坐起。

顫抖著伸出手去,慢慢的,將這枚散盡神力,被雨水打濕了的同心結,握在掌心,緩緩攥緊,從掌心開始發抖,直到渾身,好似連同靈魂都在一起顫抖。

「唔…你叫我,阿黎就好。」

「那不如,就從今日開始想。不過……左右你此刻尚未想好,不如常來大荒,瞧瞧我的藥園子,與我喝喝茶,下下棋,聊聊天,你覺得如何?」

「淩燁,你知道麽?我已經許久許久,許久許久,沒有像這樣,與人背靠背戰鬥了……這感覺,真好……」

「別什麽事都非要攬到自己身上。仙界安穩,世間安寧,從來,不該是一個人的責任。」

「誰要等你回來……那戰場……我也要去的……」

「你是傻麽?那一擊你幹嘛要擋?若沒有我及時幫你穩住傷勢,若是我沒有煉制過這紫金返魂丹,你知道後果會有多嚴重麽?」

「……草原,大漠,崇山,峻嶺,濤濤江河,北邊的冰雪風霜,還有南邊很遠很遠之外的大海……玫瑰色的朝霞,長河上的落日,林間潺潺清泉,高山頂的松柏……他說得很簡單,但是很動人。聽說,仙界腹地有許許多多的門派世家,許許多多的福地城池,跟這邊……很不一樣……原來……只有我一個人,我又只是個凡胎俗體,不敢輕易離開這片山谷所以……這些想法只好壓在心裏。但是現在……我有你啊!」

「將來,我們去了旁的地方……能瞧見比這還漂亮的雪麽?」

「那些,我都不在乎……只是……總覺得……有些……唔,大概是緊張?」

「真是個好夢……可惜……夢醒了……好可惜……夢裏的我……到底沒有能夠……嫁給你……」

他的嘴唇張張合合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
雨水將他整個人澆透,身上卻似乎已經沒有任何知覺。

不冷,不痛。

淩燁趴伏在地上,右手掌心緊緊攥著那一枚大紅色的同心結,竟低低笑了起來。

他笑不出聲,只覺得從眼中流出滾燙的粘稠,沾了滿臉。

眼前血紅越來越濃,他腦中一片空白。

淩燁並不知道,此刻正趴伏在一片空地中心的他,渾身竟緩緩聚起淡淡的黑氣。

廷逸腿腳不便,蒼津當先趕來,見此大驚。

這時,淩燁朝他看了過來。

他的臉上滿是血淚,眼中,雖是赤紅的顏色,卻空洞得可怕。

蒼津顧不上淩燁身上的傷,上前一掌,雖打得淩燁又嘔出一口血,卻……

連續三掌,堪堪將明明已經經脈盡斷的人打暈過去,他身上尚未來得及聚成的黑氣終於消散。

蒼津看了看地上孤零零的長劍,嘆了口氣,拾起來交給正迎過來的瑤歌,而後背著渾身是血的淩燁走回廷逸和葉紅綾的所在。

為神悲泣的大雨,一刻未停。

這個世間,卻迎來了新生。

——正文完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正文完結,之後應該會有篇幅比較短的番外,略交代一些事。

寫到結局才發現,自己忘了個梗= = 莫雲和被奪舍的莫汶的梗,之前白鋪墊了,好可惜。。。

☆、番外一 後來

百年之後。

昔日的迷妄之海,化作一片平原。如今,已是另外一番光景。

竹影搖曳,郁郁青青。

百年的時光倏忽而過,百年前才種下的翠竹,在靈氣的滋養之下,鋪滿了這一片曾經煞氣迷妄的地界。

廷逸仍舊坐在輪椅上,面色卻比當初好了許多。葉紅綾在他身後推動輪椅,慢慢走向竹林深處,曾經的迷妄之海中心。

那裏曾經燃起沖天的火光,引動天地哀鳴。而如今,竹影深深,清風拂面。沒有煞氣,沒有陰謀,沒有廝殺,沒有動蕩,一幅安靜祥和的樣子。

一路上,滿是撲鼻而來的竹葉清香。

廷逸淡著臉色,葉紅綾也少見地沒有多言。

已經,過去一百年了……

百年前迷妄之海上,瓊華真君,原來竟是兩百萬年前重光鏡之主仙界幽冥藥尊。

在滾滾的濁浪煞氣之上,她完成了兩百多萬年前,自己未曾做完的事。

那一刻,天地同悲,大雨整整綿延了七日。

大雨過後,烏雲退散,世間四界,迎來了新生的陽光。

這一戰,鬼族高層全滅,遭受毀滅性的打擊。摩羅·溟與忠心於他的部下盡數折在迷妄之海,曾被摩羅·溟推下王座的前任鬼帝血脈卷土重來,各方勢力混雜,鬼界再次陷入混亂。

妖族勉強算是鬼族的盟軍,才經歷過叛軍的血洗,由叛軍登位的鳴焱便為了替自己唯一剩下的兒子鳴振報仇,糟了迦南葉的算計,死在戰場上。最終,鳴焱幺女鳴曳拉起父親留下的殘餘勢力,成為妖族新任女帝。

魔族從頭到尾並未如何摻和,即便是最後一戰,因早有準備,也不曾有多大損失,趁著妖鬼二族動蕩時,侵占了不少地方,唯獨放過了,死傷慘重狀況也不如何樂觀的仙界。

仙界。

當日迷妄之海的重光鏡魂祭之後,幽冥藥尊留下缺了一柄子劍的母劍,被瓊華島新任島主瑤歌帶回島上。瓊華島自此之後,閉島不出,與外界斷了聯系。

龍族眾人雖在最後受沖擊有些小傷,卻都不甚要緊。一切結束之後,霆兮與瑤歌說了些什麽,在瑤歌堅定的搖頭拒絕中,只給內傷頗重的清歌留了些龍族秘藥,便帶著眾多龍族回了龍島,重新過起了隱世不出的日子。曾在龍島與清歌交好的元渺和愉卿曾幾次偷溜出來,去瓊華島找清歌。

鳳族也在這一戰後,回到本族之地休養生息,少了與仙界其他勢力的交流。

仙帝在最終一戰被鬼族右護法迦南葉擊殺,繼任的仙帝,是原仙界三十三重天,在這場大戰之後突破真人階品,升位真君的銘劍真人蒼津。

戰後不久,葉紅綾不顧父親葉破的勸阻,十裏紅妝,嫁入藥谷。這一件,算是戰後頹廢不已的仙界難得的一件喜事。

幻承境中人被奪舍一事,所知者並不多,莫汶帶著高層在戰前盡數失蹤,昔日也算生命赫赫的幻承境就此沒落。此時,莫雲離開封神嶺,因仍是被出族的廢棄之身,廢了整整八十年的力氣,才艱難地繼任新的境主。幻承境中許多舊人,不服莫雲,始終等著真正的境主莫汶歸來。然而,他們都不曉得,被奪舍了的莫汶,已經死在當年仙族與妖族的戰場上,被趕去協助蒼津的莫雲,一劍封喉。這件事,除了當時的主帥蒼津,已經再無人知曉。沒有人見過他揮劍時的堅決,和揮劍後的絕望。

寧歌回瓊華島呆了數年,於莫雲在幻承境舉步維艱時離島趕去幻承境,自此,再未離開過。

封神嶺,又一次換了主人。

那一日之後,淩燁整整昏迷了半個月,昏睡之中,一夜白頭。

醒來後,淩燁平靜地令人心驚。廷逸制的藥,他乖乖服下,葉紅綾和蒼津找來的天材地寶,也從不拒絕,只是開始托人,到處去尋各種竹子以便移植。

多日後,廷逸推著輪椅,在房中與他談了許久,留下了一只玉瓶。

淩燁最終沒有服用。他只是珍而重之地,將這只玉瓶妥善收好。

待傷勢好了大半,封神嶺迎來又一次的大典,戰神淩燁,將封神嶺與戰神之尊號,傳給了自己的大弟子淩霄。

離開封神嶺的淩燁,只身來到了曾經的迷妄之海,在如今的這一片平原深處,搭起了一座小小的茅屋,而後,在周圍,種滿了翠竹。

昔日的仙界戰神,在當時還是一片荒蕪的這一方天地隱居,如今,竟也過了百年了。

被葉紅綾推著深入竹林,輪椅軋過地上一層又一層落地的竹葉,帶著清脆的聲響。

廷逸恍惚間想起了百年前,與尚未離開封神嶺的淩燁的那次談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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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將她留下的玉瓶放到桌上:“這是……她留給你的。”

淩燁默默地看了那只玉瓶許久,顫抖著伸出手,卻未曾打開,只是緊緊攥在掌心。

廷逸嘆了口氣:“她的意思……你應當明白。我也覺得,你……許是忘了……會好些。”

淩燁低著頭,將攥在掌心的玉瓶收在心口,沙啞著聲音輕聲道:“她……會回來的。”

廷逸搖了搖頭:“你又何必自欺欺人?她……”

“兩百萬年前……她也回來了……”

廷逸緊鎖起眉頭:“兩百萬年前,是因為有孟珂舍身,才換回她一絲生機,可如今……已經消散了的迷妄之海便是最好的證明……她不會再回來了。”

淩燁的手扶在心口,只覺得掌下幾乎撕裂般的痛楚。他慢慢仰起頭,像是要阻止什麽流下:

“我不能忘……我答應過她的。若她回來……我又一次把她忘了……她……”

“又?”廷逸聽了一驚,想到那一晚,她對他說的那些,不由得瞪圓了眼睛:“你……”

淩燁笑了笑,笑聲平和,卻又無比蒼涼:“是啊……我記起來了……早在多少萬年前……我們便見過了……正是……在那時的迷妄之海中心……”

淩燁沒有問廷逸為何知道,廷逸也沒有問淩燁是如何想起的,房中,兩人都未曾再開口。

有些事,此刻記起,怕是已經遲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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廷逸回神時,他與葉紅綾已經到了竹林中心。

透明的結界上突然開了一個入口,正容兩人進入。

褪下甲胄,棄了戰袍,他們熟悉的小師弟,束起一頭白發,正坐在茅草屋前,小院裏的一張竹桌前,為二人添好了茶。

茅屋很簡單,小院也很是簡陋。

除了淩燁,沒有人知曉,這一方天地,與雪域幻境中,無名山谷中的那一個,一模一樣。

她在那裏,答應要與他完婚,一生相守。

可惜,這個夢,尚未來得及開始,便碎了。

不過,不要緊。

她曾經說過,便是她全都忘了也不要緊,還有他會記得。

淩燁站起身,掛著淺薄平淡的笑意,迎上自己的一雙師兄師姐。

竹影搖曳,涼風徐徐。

世間,天地,日月星辰仍在流轉,不為任何人停留。

又過了許多年,曾經迷妄之海岸邊的那一戰,已經漸漸成為傳說,許多事,許多人,開始被人遺忘。曾經的迷妄之海,如今是一片青翠竹海,迎著微風,竹葉沙沙作響,這片曾經那樣慘烈的天地,只剩下靜謐。

據說,竹林深處,有一間簡陋的茅草屋,一位十分厲害的仙族前輩,便隱居在此。只是竹海中央設了結界,尋常人進不去,有能耐進去的寥寥數人,卻也很少過去打擾。

有時,有仙界後輩來此瞻仰曾經的戰場,在心中描畫那個舍身魂祭,換來四界太平之人的身影,偶爾有幾人能夠碰巧見到這片竹海的主人。

那人樣貌清俊,神色柔和,卻一頭銀白色的長發。

時光匆匆,世間變幻。

一片絢爛的鳳尾花叢間,一個小小的男孩在花叢間鉆來鉆去,避開身後高聲呼喚他的幾人,獨自跑到花叢深處。

好容易趁著守衛松懈,獨自跑出族中玩耍,男孩自然不願被輕易捉回去。

大紅色的鳳尾花,開得璀璨,迎著夕陽的餘暉,愈發耀眼起來。

小男孩咬了咬自己的手指,總覺得眼前的花,讓他有一些莫名的熟悉。

花海中心,一叢叢的鳳尾花不知開謝了多少年,仍含著灼灼的生命之力,一叢叢生的比此刻躲過來的小男孩還高了些。他伸手撥開眼前的鳳尾花,一步步踩著被數年的落花染上紅意的土地,向深處走去。

花海最深處,開著最美的鳳尾花,一朵朵地,綴在一塊看起來年代頗有些久遠的石碑旁,石碑後,鼓起一個小小的土丘。

石碑上的刻字已經有些模糊,小男孩從見到石碑的那一刻,不知為何,突然忍不住眼中湧起的淚水。

他擡手抹了抹,才擦幹一些,轉眼又流了滿臉。

心頭,鼻尖泛起的酸意,讓他十分不解。

他一步步靠近,伸手一點點撫過石碑,在那早已經有些模糊了的字跡上停留了很久。

“成圓殿下!成圓殿下您在哪兒?”

小男孩聽到依稀傳來的喚聲,陡然從方才幾乎沒頂的悲傷之中回過神,他最後留戀地看了看眼前的石碑,轉身飛快地跑走。

鳳尾花仍在清風之中搖曳,被風吹落了幾片花瓣輕輕撞上石碑,而後,緩緩落地。

歲月流轉,物是人非。

不論是曾經的那一片桃林,還是眼前的這片鳳尾花海。

也許,再過許多年,那片平原上的竹海,也會同這兩處一般,漸漸地,消失在眾人的記憶之中。

☆、番外二 蕭瑾城

他沒有名字。

他的母親是獸族,父親卻是個仙族。

遠古時代,世間六族,獸族實力強大,壽數長久,天賦更是驚人,唯有遠古神族能夠與之比肩。餘下四族,仙魔妖鬼,連同作為六界基石存在的人族,在獸族與神族面前,不過如同稚兒一般脆弱。

在這般情境下,他卻有一半仙族的血統。

他還在幼年,母親便離世了。失去了唯一的倚靠,他離開了獸族,到仙族避世而居,日子過得十分平淡,卻沒有想到,那一天來得如此突然。

獸族一直不滿神族在六界中天道庇護之下的統治地位,二族時有交鋒。逃到了仙族的他也偶爾會波及。然而,天地變色的那一天到來時,他仍是被擊得猝不及防。

神族,竟下了這樣大的力氣,付出這樣大的代價,將獸族封印起來。

後來,他時常回想,也許神族才是最可憐的,雖在天道的庇佑之下統領六界,卻也不過是天道所謂大義下的棋子。

整個獸族,唯一的漏網之魚,竟是他這個曾經被族人唾棄過的半獸半仙。

獸族倉促之間確實無法抵抗,卻也到底憑著可怖的實力掙出了一絲生機。

這一絲生機,便是他。

不受封印牽引的他,在最後的時刻落入獸族與神族眼中。

獸族集眾多祭司生命之力,對他下了保他千萬倍於族人壽數的詛咒。

是的,詛咒。

從那一刻起,他擁有了幾乎比天的壽數,擁有幾乎不死的強悍體質,卻每七日一循環地,飽受錐心焚血之痛,每一次的痛苦,都是在提醒他,為解放獸族而活。

那之後不久,神族發現了他,很容易猜到了獸族的打算,他的身上,又多了一重詛咒。

永遠,不得傷害神族。

時間太短,倉促之間,兩族只能在他身上盡可能地烙下對自己對有利的詛咒,從沒有人在乎過他。

那以後,封印建成,世間再無神獸二族。

他,成了一個不死不滅卻幾乎日日痛苦的怪物。想要解脫,只有兩條路,要麽毀滅天地動蕩結界賴以維持的天地之力,破壞結界釋放封印獸族,要麽,死在神族手中。

那以後,他一直為了滅世毀封而四處游走。

漫長的歲月中,他有了無數個名字。

仙界,魔界,鬼界,妖界……

他的足跡遍布四界,四處挑起戰火。看著四界眾人在失了神族約束之後,漸漸暴露出貪婪醜惡的本性。大陸之上,殺戮不止。

戰火連天,經久不覺。

沈浸在這一場無休無止的殺伐之中的四界眾人未曾發覺,他卻能感受得到,世間的平衡已開始被漸漸打亂。

後來,神族曾留下的最後一件神器,重光鏡果然感到天地異樣,蘇醒擇主。

神族對這個日後註定灰飛煙滅的新神,仍是挑剔謹慎得很。封印之地以歷練秘境之態重現。可惜……擁有獸族血脈的他,甚至無法靠近。

不知多少歲月中的錐心之中,烈火燃身之苦,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尋求解脫。

即便當年獸族對他並不如何好,他也畢竟身具獸族血脈,他有自己的驕傲。

不想死在由仙而成的神手上,所以……

還是盡快毀了一切吧。

他開始關註一個個從秘境歷練而出的年輕人,憑著身上的詛咒,總能感知到每一個重光鏡擇主候選人身上,帶著一絲微弱的遠古神族之力的鏡引。

他不能傷害神族,即便只是候選。

所以,他換了個方式。人心啊,永遠是最險惡最醜陋的,稍稍推動幾下,便能替他達成他的願望。

不知第幾次,他在那人被仙族同族所殺之後,出手煉化魂魄毀去鏡引。人已死,他再出手也不算傷害神族,這個空子,他鉆得其實有幾分得意。

那一天,是在一片稀疏的竹林邊上。

捏碎了手中的鏡引和那人的魂魄,他聽到身後一聲清脆軟糯的聲音:

“這位……大叔?”

那是個仙族少女,斜綁著發辮,一手捏著一根棍子,一手扶著身旁的青竹。少女的眼睛,那樣清澈而明亮。

也許只是一時恍惚,也許只是出於對當年自己也有過的隱居生活的懷念……

她成了他的徒弟。第一個,也是,最後一個。

那時候,他的身份,是仙界羲儀宗的執典長老,蕭瑾城。

少女心思澄澈,對他也是滿滿的孺慕。

數萬年的時光倏忽而過,少女漸漸長成了一個風姿動人的美麗女子,只心境依舊如同初見之時般明朗。

那段時光,兩人都是彼此唯一的親人。孤獨了不知多少年的他,第一回感到親情的溫暖。

他甚至慢慢放緩了自己的計劃,任由時時來襲的錐心焚血之痛愈發深刻難忍。

世間一毀,她也難逃。所幸,作為仙族,修為再高,她也與他不同,她的壽數也仍是有限的,不如……便動作慢些吧……他可以,等她壽數耗盡。這一世,始終只做落霞峰上,寵她疼她的師長。

然而,所謂命運,所謂造化,有時便是這樣。

她與她結交的朋友們,在他不知的時候,進了九華山秘境。

而後……等她再次掛著不變的笑意來到他眼前時,她並不知道他心中的驚濤駭浪。

她靈魂之中,帶著重光鏡的鏡引。

他最終,還是將火種之事透露給掌門,這個他早就看清虛偽面目的小人。

她魂中又鏡引,仙族之人根本無力讓她散魂,這便給了他一點機會。

早在透露鏡引之時,他便隱隱告訴掌門,他有一門獨門之法,可以煉化魂魄,分出火種供他人使用。

他說的是實話,只是他卻從未打算真的動手,如同過去那些人一般,煉化毀去她的魂魄。

只要她的魂魄到他手中,他有多少種旁的辦法,為她重塑身體。至於鏡引……總會有辦法分離。

後來的事……慢慢偏離了他的預期。

她一次又一次死地逢生,可她的那些好友,卻一個個都因此喪命。

天璣臺之事,是他疏忽了。那時的掌門也許是依稀意識到他並不如何可靠,居然瞞過了他。他得到風聲趕到時,天璣臺寸寸焦土,她已經不見了蹤影。而他……也再感知不到她魂中的那一枚鏡引。

他默默地回到羲儀宗,回到落霞峰,這個曾經充滿了溫暖與歡笑的地方,景色依舊,卻已經冷得駭人。

那一刻,他有些想死,卻悲哀地知道,自己死不了。

既然如此……

他揮手毀了整座落霞峰。

世上他唯一認可的那個親人,那個孩子已經不在了,這個地方,也不再有留下的必要。

他再次換了樣貌身份,加快了計劃的腳步。

數年後,身在鬼界的他,突然感到天地震顫的喜悅。

神降。

終於,仍是有人在他的千般計劃阻撓之下成神,只是不知為何,竟然是在魔族的方向,而他過去和現在,都未在魔族感知到遠古神力。

後來,她認主重光鏡,他再次喪失了對重光鏡上神力的感知。

他依稀明白了,新成的神不同於遠古神族,神力並不出自一脈,認主重光鏡的那一刻,便用自身神力將重光鏡上的遠古神力盡數洗去了。

他暗中趕回仙界,見到了那個以重光鏡之主身份,強悍地登位仙尊的幽冥藥尊。

居然……是他以為,早已身死魂滅的徒兒。

此刻他才明白過來,天璣臺墮魔的那一刻,她便已經初步成了神格,魂中鏡引被並不成熟的神力洗過,不再有遠古之氣,才讓他誤以為,她的魂魄已經被自己燃盡。

只是,此刻明白,卻也已經晚了。

她已經成神,已經得到重光鏡,已經……將要以魂飛魄散為代價,以魂祭之術走向神族為她寫好的命運。

他阻止不了她,只能在魂祭之前,找到了曾經是她摯友的孟珂。

孟珂沒有令他失望,果然以他教的秘術,沖破了魂祭之術。術法在最後一步未成,她,終於還是留了一絲生機。

也許是過去的數年太累太痛,他的徒兒,寧肯呆在一片虛妄之境中沈睡,也不肯重新聚體而生。

如此,便是整整兩百萬年……

直到……他都放棄了。

挑動鬼族以血祭之術強行解封喚醒重光鏡,並以當年柳傾璃的魂魄祭煉出的鏡引認主……

他又一次完美地做成了前面幾百萬年一直在做的事。

然而,命運,又一次與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。

仙界,瓊華島,瓊華真君。

手中捏著瓊華島所出丹藥,一瓶瓶查過,藥香丹氣那樣熟悉,重新喚醒了他沈睡多年的記憶,落霞峰上的朝陽重現,卻只令他覺得刺目地疼。

為什麽……偏偏是這時候呢?

雪域戰場上,當他看見那只碩□□上迎風而立的她時,心頭不由自主地軟了一下。

這是他唯一的親人,他疼愛有加的徒兒。

只是事到如今,唯一能為她做的,只是全她最後一個夢境罷了……

迷妄之海上空,他看到她取出那對青玉子母劍時,不由地恍惚了一下。

最後這一戰,他憑借鬼族耗費無數性命而成的血祭之陣,短暫地沖破了一絲神族當年的詛咒,與她動了手。

詛咒雖沖破一絲,大半仍在。他傷了她,自己卻受著更重的反噬。

在她最後一劍刺來時,他其實註意到她背在身後的子劍。

虛弱地笑了笑,這個孩子,即便被他逼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,仍是不願意傷他性命的。

但她不知道,他其實很多年前,便想求一個解脫了。與其……倒不如,是她。

他錯開了格擋的手掌,任由那柄曾經花了他無數心力煉成的劍鋒刺入他的心口,感受到磅礴的神力一寸寸腐蝕他的身體魂魄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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